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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沉沉的。
宫宇重重。
抬眼望，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李衍叹了口气。他稚嫩的手指捏了捏衣角，瑟缩在地上，摆出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
“逆子！”安乐帝重重拂袖，看着门外跪着的这个怯懦、不成体统的孩子，又是一阵扔盏摔杯。
萧皇后垂眉，眼观鼻鼻观心，只沉默着不发一语。
“你这个做母亲的是怎么管教皇子的？看看他！才多大的年纪，整天的一门心思扑在宫女身上！这真是……成何体统！”又摔了一只红玉玛瑙杯，皇帝的气这才顺了些。
萧皇后望着自己的丈夫。这个男人雄伟依旧，气度不凡，虽不复从前年轻，但性子却还是照了年轻时那样火爆。
“陛下，是妾的不是……千不该万不该，都是妾的错。您可别气坏了身子。”见皇帝稍稍气消，萧皇后莲步轻移，竟走至皇帝身旁，伸出手，像摸小猫似的，一下一下给皇帝顺背。
萧皇后三十有余，一张脸蛋仍旧是艳丽非常。她满头珠翠，映得桃花眼里水波漾漾，妩媚动人，贵不可言。
安乐帝正是吃了这套抚背撸毛的手法，心里的火顿时去了大半。他拉过萧皇后的手，还没说话，又是一声长叹。
“媚儿啊，朕倒不是指责你别的。身为这孩子的母亲，你好不容易给他拉扯长大，可谁知竟是这样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朕……”安乐帝摇头，头痛不已。
当今天下，分吴、楚、唐、元四大国，周围分散着燕、鲁、宇、丹等诸多小国，形成众星拱月之势。其中，唐国历经血雨，完成王朝迭代。开国皇帝李眈，铁血手腕，手段强硬，踩踏着众多尸体走上皇位，在位期间靠四处征战扩大了王朝版图。到第四代安乐帝李茂即位，江山稳固，百姓休生养息，安居乐业，一派祥和。
李衍便是出生于这样的一个国家。身为皇四子，他所处的位置尴尬至极：既不是最长的，又不是最幼的；前有两个哥哥明争暗斗，后有四五个弟妹争风吃醋，可谓是腹背受敌，两面夹击。他的生母听闻不过一个小小宫女，在宫里头没权没势，生下他没几天就过世了。萧皇后看他可怜，抱养了他在身边照顾，这才平平安安长到了七岁。
李衍性格木讷，口不能言。任由萧皇后如何爱惜照顾，百般讨好，他总是不发一语，无趣得像个木头人。萧皇后索性也作罢，她的嫡长子李珩已满十七，正是风华正茂的好时候；行事做派无一不端，做事滴水不漏，深得陛下赞许。她还有个活泼可爱的女儿，如今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每每看到她，在李衍身上受的那些憋屈气儿，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现在，她也不太想管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碍着陛下的脸面，才勉强保持表面的和气，继续这样过日子。
今天发生的事倒是稍微有点儿超出萧皇后的意料之外。她的儿子——这个名义上的第二子，居然撕破了木讷的面具，做出这样出格的行为来。
李衍伸袖，轻轻抹去头上那一抹嫣红，疼得倒抽口气。萧皇后微微侧身，他恐被发觉，连忙又低下头去。
——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这个木头做的儿子。
李衍的行为落在萧皇后眼里，又成了软弱、胆小的佐证。
她高傲地撇过头去，恶趣味地想：还不如让安乐帝狠狠地罚一罚这个木偶，看看他那张木头脸上，会不会出现别的表情。
是夜，李衍揉了揉跪痛的双腿，暗淡无光的眸子里迸发出鲜活的光彩。
“总算是忍到头了。”他活动活动手脚，利利索索地站起身来，打量起所处的这个房间。
很古朴，很精致。
这里的气息很像庙宇。列祖列宗的牌位下，燃着幽幽檀香。木质屋子散发出的独特味道，让人恍然间以为飞出了宫墙，飘到了某一户普通人家的院子里。
想起白天的糟心事，李衍直皱眉。
可恶的臭女人萧媚儿，仗着自己得宠，任由她的两个孩子陷害他、侮辱他，以作弄自己为乐。这样心如蛇蝎的女人，活在她身边可不得少说话，以免刺激到她那双野心勃勃的眼睛。
白天他不过是想救一救那个落水的可怜宫女罢了。那个孩子满眼清澈，稚嫩可爱，真的很像自己的妹妹。
——从前的妹妹。
“哒哒哒……”有细微的脚步声靠近了。有点急促，有点小心，李衍猜，也许是小福子。
果然，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门外探了进来。小福子左手挎着食盒，右手从里衣掏出两块粗布缝制的垫子，小小声地道：“殿下，奴才给您送了点吃食来。还有这个……”
他把两块垫子递给李衍，眼里满是小心翼翼：“事出突然，奴才绣工也不好，两块垫子还不够柔软敦实，还望殿下不要嫌弃。”他羞郝一笑，挠了挠头。
小福子今年也不过十岁，是李衍的书童。这个孩子平时机灵聪明，将“木讷”的李衍照顾得很好。
李衍面无表情地接过垫子，沉默着没有说话。小福子见了，习惯性的将吃食放在李衍身旁，转身要走。犹豫了一下，他又伸出双臂，轻轻地抱了抱李衍，触电般地又把手缩了回去。
“奴……奴才先告退了，殿殿下招呼好自己……”小福子结结巴巴，脸涨得通红，说完就跑了。
殿下今年七岁。他出生的那年，天降祥瑞，万民同乐，曾有大师为他批命，以后定是人中豪杰，龙凤之姿。可没过多久，殿下便被人下药毒害，不仅失去了嗓音，神智也颇不清醒，如同丢了魂魄般讷讷不语，呆如朽木。
从那以后，殿下的地位也一落千丈。若不是运气好，受皇后娘娘垂爱，在这尔虞我诈的宫廷之中，殿下能否平安长大都很难说。
作为殿下的内侍，小福子是很心疼他的。在艰难的日子里，小福子尝试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治疗四殿下，却都以失败告终。唯一一次殿下起了反应，是小福子给了殿下一个拥抱。
于是每一次，只要是殿下受了委屈，小福子都会用这种方式来安慰他，并期待他能够彻底好起来。
显然，这一次也失败了。
李衍眨巴着眼睛，回味着这一个拥抱的滋味。他闭目良久，前尘往事又在他的脑海当中不断放映。小福子那一个羞涩的笑容，渐渐地变了模样——他睁大了眼睛，满是不可思议地望着他，眼中是自责、羞愧、内疚。他伸出沾满了鲜血的双手，颤颤巍巍地抱住他，破碎的嗓音喃喃道：“殿下……好好……活着……”
他猛地睁眼，惊悸地大口喘着粗气，身上早已是冷汗涔涔。还好还好，只是梦……只是梦而已。
伸手摸了摸额头，额上的伤疤已经被处理过。那歪歪扭扭的纱布，一看就是小福子的手笔。
看来，是小福子注意到了他头上的伤口，偷偷地又来了一趟。
这个傻瓜，好不容易攒的这么些私房钱，全用来贿赂门口的守卫了。
在冰冷的大殿外跪了一整天，又吹了夜风，这会子头痛得快要爆炸了。
他拿过旁边放着的瓶子，看也没看，仰头一饮而尽。禁闭三日，这日子，看来还有的熬。
跪坐在地上，李衍垂着脖子，面对着列祖列宗打了一晚上盹。第二日，除了脖子好像快断了一样，身上终于轻松了不少，眼皮也没那么沉重了。
他动了动脑袋，伸了个懒腰，环顾四周，打量起这座小小的祠堂来。
李衍记得，这座祠堂里隐藏着巨大的秘密。
在那个真实而又悠长的梦里，祠堂本是李氏王朝宫殿内一座毫不起眼的点缀。
梦里的他毫不掩饰锋芒，虽无萧皇后作为倚仗，却深得父亲的看重和疼爱。也正是这一份特殊对待，导致他的身边环狼伺虎，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大有人在。
太多太多的人因他而死了。
先是身边毫不起眼的宫女，然后是侍卫，再是信得过的官员……
最后连妹妹和小福子，他都没有守护好。
在这诡谲多变的宫闱之中，风云变幻，时局跌宕。当他手握兵权，披荆斩棘，除掉了高高在上的太子，直逼宫门之时，当众人以尸骸为他开路，送他成就帝位之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女人，一个黑色长发、冷漠如同霜雪般的女人，杀了在场的所有人。
是的。除了安乐帝之外的所有人，都倒在了一片刺骨的寒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