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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殷家内院里的独栋雕花楼内，殷紫色的厚厚绒布帘子遮得严丝合缝。
光线黯淡的偌大房间里是堆集着的各种木质家具。
阴暗里依稀可见它们黑色的影子。
床幔之下只有一具弱小的身躯，雪白的被子罩住整个人儿，只见一团凸起。
像一间豪华古老的停尸房那样。
然后，高大的木门吱呀一声轻响，老妇人蹒跚缓慢的步伐停停走走地落到床前。
“要我说啊，你这身伤，就是活该。”
“……不用装睡，反正我来是得问清楚你的。”
棉被极其轻微的动了动。
“你可真是好英勇啊，哈，我亲手带大的，我的，好，孙女。”
被子悉悉索索，探出个毛茸茸的头顶。
女孩在暗色中轻轻抬起小脸，凑了过去。
“外婆，我错了。”
像一只塌了毛的小猫似的。
“你当然错了！大错特错！”
老人严厉的斥责声骤然在房间响起，片刻，黑暗中祖孙二人相对无言。
死寂的空间里一切都显得凝重。
“对不起……”
女孩细不可闻的声音道着歉。
老人默不作声，一双矍铄的眼睛在昏暗中静静打量她。
然后她叹息一声。
“……还疼嘛。”
“不疼。”
“说实话。”
老人凶巴巴的。
“……有点儿。”
“……只是‘有点儿’？”
老人温热的手轻轻探上她的额头，拂开上面的碎发。
“……疼，可疼了。”
独属于年轻女孩娇嫩皮肤的触感轻轻蹭过干瘪的手，老人身子一顿。
心里漾出一滩春水。
“疼啊，你还知道疼？你去充冤大头的时候怎么不知道，你去逞英雄的时候怎么不知道，那是个疯子你还敢凑上去，我以为你连死都不怕，命都不要了！”
“啊，呜，轻点儿，疼呢……”
床头橙黄的灯光倾泻落下，映出一大一小两个模糊的影子，老人的手带着药棉轻轻搽上女孩的脸。
殷老太嘴上少不了责备，手上的动作却能轻则轻。
“你是怎么救人的？”
老人手上的动作专心致志的，随口问道。
“……嗯，那个女人拿了刀，要砍那个小少爷。”
“然后…然后我看着这都要出人命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啊…于是我就大喊一声……”
“女人就被我吓跑了，嗯嗯，就是这样。”
女孩绞尽脑汁地组织着措辞。
“……”
“嘶……疼。”
“哼，疼的好。我是老了，不是傻了。”
女孩讪讪。
“这身伤是怎么来的？身上这么多划伤……”
殷老夫人眼底心疼难掩。
“就，不小心摔了。”她心虚掩饰。
“这脸，这脖子也摔的，还有这肚子上……”
“外婆我下次一定不会了，你别难过……你看我还救了一个人呢。”
看着神色越来越激动的老人女孩连忙倾身过去抱住她单薄的身躯，安抚着。
殷老夫人也说不出什么了。
“别乱动，这肚子上一片青。”
老人手上抹了药油轻轻揉着。
“外婆。”
“嗯。”
“这药油一股你的味道。”
“什么味儿？”
“老太太味儿。”
“臭丫头。”
殷老夫人笑骂一声。
“这个药天天涂，你说等我好了不会变成一个老太太吗？”
“我要变成老太太是什么样儿啊……”
没等到来人回话，女孩发散思维自言自语着。
昏黄灯光中淤青叠着伤痕下熟悉的眉眼清晰生动。
‘妈妈，今天我们的表演拿奖了，对了，那个化妆品一股你的味儿。’
她失笑。
‘我的味儿？什么味儿？’
‘嗯……女人味。’
‘坏了，我身上好像还有，我不会也变成女人吧？’
少女两条淡淡的眉纠缠起来。
‘傻姑娘，你才多大啊，我们小琯，还是个小小的奶丫头呢。’
‘妈，我不管，反正我俩不分开，以后我去哪你去哪。’
她蛮不讲理的要求。
然后……没几年就离开了她。
“那我是不是就不用去上学了？也不用……外婆…你怎么了？”
老人低垂着头，许久没有说话。
空气又有些凝泄。
“安安啊，你为什么要去救那个人啊。”老人突然看着她。
女孩眼睛轻轻转了转。
“就是……”
“安安，不要骗外婆。你是什么样的……孩子，我清楚，不要说你只是乐于助人。”
程安的笑容僵住，女孩被子下的手无意识的握紧。
心开始慌，她急切的开口。
“外婆，我真的……”
“你认识他，你知道他是谁。”
“……什么？”
她茫然。
“你救了他，甚至不顾自己去救他，因为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我不明白……”
“——或者说，如果他不是江家的那个小少爷，你还会救他吗？”
程安看着对面那双平静的眼眸，苍老作点缀，她像湖泊一样认为自己明察秋毫。
“安安，不要妄想骗外婆，我说过，你像你妈妈一样，都是我的孩子，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孩子。”
被误解未来得及发酵为气愤，而是一点点滑落进谷底，蚕食了阴翳。
“……你从小就虚荣，我教你女孩子不能这样，可你总是不听我的，总是想出风头，招惹别人的羡慕，你这样我怎么放心……”
老人喋喋不休。
她刚刚差点脱口而出的是——
我真的好了，真的已经忘记了……所以，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那么不正常。
我不会……因为忘不了那些事而难过了。
她想说……外婆，不要担心我，我已经成为一个正常人了。
我不奇怪了……她想说的，想解释的。
“安安，好好睡一觉吧。”
话语落下，从门外落进来的白炽灯光随着那扇厚重的大门关合骤然一黑，门底下的缝隙只有几缕浅薄的光渗了进来。
床榻上的人一动不动。
外婆不知道的是，她虽然是母亲的女儿，可是……她并不是母亲。
她们是不一样的，尽管她可以继承她的容貌，她们依然不会是同一个人。
……她无法和母亲成为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