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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听来自龟兹的商人谈及这位王子，其人自幼好武，勇猛彪悍，胆识非凡，深得龟兹王喜爱，按照汉人的规矩，本应由长子白孝节继承王位，然而龟兹王却执意将王位传给二子白孝德。”
“王位由嫡长子继承，这本就是四方俱遵循的规矩。”
“可汉人自古也有立贤不立长的情况。”
小白凝望着深邃无际的夜色，缓缓道：“他的兄长自幼爱好读书，精研汉人的经史典籍，最最关键的是，自很小的时候开始，那位兄长便待他极好，事事照顾他疼惜他，后来也全然不因为父王偏心他而有丝毫怨言。他根本就不想继承王位，兄长才是王位最合适的继承人，也才是龟兹百姓最好的守护者，但父王却不理会他的心意，执意要将王位传给他，于是他就悄悄跑出来了，游历四方，那年他十岁。”
“十岁就溜出来，他的家人不四处寻他？”
“越寻他逃得越远，他曾独自穿越大漠，被群狼围追，后来逃到北海之滨，那里终年积雪，了无人迹，他却在那里一住就住了小半年。”
李适叹了口气，“他的家里人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会躲到那种地方去。”
“不，”小白笑了，“他们寻过去了。其实人烟稀少的地方，他藏在那里反而容易被人发现，后来他干脆溜到大唐，彻底消失在人海里。”
“我还听说他曾留下誓言给父王，要在外面闯出一片更大的天地，绝不会辱没龟兹白氏。”
小白沉默了，目中若有泪光，忽然一声鹰唳在耳畔响起——那是李适的鹰隼小黑正扑扇着翅膀停到，将他从往事的回忆中唤醒。
他叹息道：“在许许多多的夜晚，他独自坐于月下，思念家人，他未能见到父王的最后一面，果然如了他的心愿，兄长已经顺利继承王位，只是他尚未闯出那片天地，没有颜面再见父老兄长。”
“为何不从军呢？”李适问：“凭他的身手胆识，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
“在大唐想要出人头地，要么参加科举，要么参军，但他还不到二十，即便到了二十，没有征召也......”
帝国实行府兵制，也就是战时从军打仗，平时耕种，当然供军人耕种的土地都是朝廷赏赐。
一个异国人，靠等一辈子都等不到朝廷的征召，更何况如今天下太平，人口激增，地少人多，朝廷没有足够的土地分配给兵卒，所以这些年来，朝廷不但没有征召，还裁撤了许多年老体弱的兵卒。
“如果有征召呢？”李适偏头望着他，“你知道，虽然地方上没有征召，但按例每年都会拨配给贵胄子弟一定名额，他若愿意，我有办法可以搞定。”
“这......”小白犹豫了，若是以前，他会不假思索地应下，可是现在......他有了如今，而且他在心里早已许下诺言，要保护阿莘一生一世。
“小......白哥哥，”背后突如其来的稚嫩嗓音把他俩都吓了一跳。
回身而望的视线中，雪儿一身抖擞短袍就立在距离不远的大树后。
她轻盈地走上前，因为悄悄躲着偷听二人的谈话而略微感到难为情，更多为小白的安然无恙和李适的到来而感到高兴。
“小白一直没回来，我很担心便出来找他，没想到你们已经认识了。小白哥哥，不必顾及我，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过去你苦于没有门路，现在有适哥哥帮忙，正是机会，俗话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这......可是你？”小白依然不放心道：“你还小，参军也不急于一时。”
“你别担心，”李适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早已洞悉他内心的不舍，“雪儿就在长安，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以后随时都可以来看她。”
这一夜李适和小白抵足而眠，雪儿睡在相连的隔壁屋，虽然到半夜才歇下，然而她睡得并不踏实。
命运仿佛一直都在捉弄她。
不知是因为蕴涵在这具身体中对李适的深深依恋，还是因为李适曾经在她最孤独最无助的时候出现，在她苏醒过来一个人静静待着的时候，渐记起在下人房中昏睡过去隐隐约约的印象。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她以为是梦境的瞬间，诸如整个人好像浸泡在冰水中，耳畔不断有人在唠叨什么“冤有头债有主，一切都是夫人安排的，你千万不要来找我，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
后来又觉得自己整个人好像飞羽，确切地说，更像空气，轻飘飘地悬浮在魖空中，不知来处也不知归处。
因为这种感觉太熟悉，她恍惚意识到自己或许又死了。
“你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去吗？”她痛苦地想着，同时脑海里数了数自己这一世的生命长度，只有区区的三十二天，“原来死去很容易，要活着才是最艰难的。”
思虑这些的时候，是她来到山上苏醒过来的第二天。
她就坐在山神庙前那片突兀伸向天际的崖石上，还活着。
生命的气息弥漫在这个美妙的世界。
太阳照耀大地，涓涓溪水在石间流淌，鸟儿在溪石上自由鸣唱，溪畔生长着野花，蝴蝶在花朵间翩翩起舞，田鼠在青草间欢快地啃食着草根，她大口大口地吮吸着带着木叶清香的空气，这一瞬，她对这个生机勃勃的世界充满欣赏与感激，不再怨怼任何人，当然包括李适，也包括夫人。
于是在一个人的时候，她总会跑到山神庙前面那块突兀的崖石上，静静矗立，静静地遥望长安。
并非眷恋长安的繁华与喧嚣，只是心中依然挂念着那个人。
这是她的上一世从未体会过的感觉，那时她是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六边形学霸。
一个人其实太过优秀并非幸事，一览众山小的代价便是孤家寡人，以至于，虚长二十有五的她，居然没有谈过恋爱。
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
当她初次见到李适，无比安心地靠在他的怀里，其后每每想到他，一颗心便会怦怦地跳，她很是难为情地意识到，这个不过四岁小女孩居然恋爱了？！
但没有太多过往记忆的她，却不明白身份尊贵的李适为何要冒着窝藏朝廷钦犯、悖逆长辈的风险如此真诚待她。
毕竟她不是三岁小孩，从来也不是那种一见钟情误终身的傻姑娘，虽然会动心，却擅长将所有的少女情感锁入心底深处。
然而当她半夜出来寻找小白，发现李适竟然已经到了，不但到了，而且一直都在苦苦寻觅她。
听他轻声叙述着这无比煎熬的一个月，她内心五味杂陈，感动......彻心彻骨一百二十分的感动。
对于老天的慷慨恩赐，她竟然感到受宠若惊，进而生出患得患失的恐惧。
于是这一夜，她在这种无以伦比的幸福感、以及即将离开二郎山离开小白的不舍中难以成眠。
也许这一夜并不是用来睡觉的。
或辗转难眠或头脑沉重意识清醒间，山居外已有鸟儿在鸣叫，晨光已起，有熟悉的脚步声在窗前略微停顿后渐远去。
心里一个激灵，雪儿自榻上坐起，猛地跳下了床，双腿一软险些摔倒，强行撑着往屋外跑去，当她踉跄着推开门追至缀着粉白蔷薇花的木栅栏前，看到小白因为疲惫而略显单薄的背影，正缓缓沿着那条打猎常走的山道远去，一转眼便隐没于淡金色的晨光里。
一个月的朝夕相伴，彼此的脾气性格心意的点滴变化，他们都能互相轻易感受到。
那种感受只需一个眼神，一声叹息，一道背影......昨夜雪儿便处于两难之中。
然而天性善良到极致又洒脱到极致的小白，向来对人施恩无数从不图报，从小到大他一直都在用王者的气度要求自己，本为雪儿准备了个风轻云淡的告别，却终究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落寞，不得已在临别之际故作冷漠、状似潇洒地上山打老虎去了。
“小白哥哥，”雪儿流着泪大喊出心中酝酿许久的话语，“等我在长安城安顿下来，我给你捎信，我的家便是你的家，你一定要来看我，我还会给你备好鸡汤面、煎蛋面、牛肉面......你想吃什么我都愿意做给你吃！”
躺在榻上兀自熟睡的李适被开门声脚步声雪儿的呼喊声惊醒，他沉默了，开始思索这句话的含义。
“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雪儿非士，却是女人，女人心海底针，而且距离他们分开已足足三十二日。
这三十二日，她跟小白就生活在那所粗陋的木屋中，她才四岁，就已经会做劈柴烧火准备鸡汤面、煎蛋面、牛肉面......李适的心开始疼。
山里带着木叶清香的温煦阳光已在身后，一行人已下到山脚，人间正值盛夏，等在山下的随从已备好马。
李适骑马，雪儿坐在他前面。
二郎山距离长安城也就一个时辰的路程，当这支并不引人注意的马队自南门驰入长安城时，因为昨晚没睡好，故而一路上歪在李适怀中迷糊补觉的雪儿被许久未曾听到过的人声车马声惊醒。
烈日当空，青石铺就的宽敞道路上方漂浮着一层因炙热而模糊的空气，而售卖冷饮水果的商贩俱躲在道旁的林荫下。
她仰起脖子，左右看了看，道：“适哥哥，能不能停一停，我想先找家当铺。”
“当铺？”李适怔了怔，上下打量着雪儿，一身素服的她似乎没有什么值钱的家当，“你要当什么？有我在，你去当铺做甚？”